為退伍軍人講幾句話

  民進黨要上台了,軍公教退休金看起來必將遭到刪減的命運。
  幾個禮拜以前和朋友聚餐,其中一位在媒體界工作,講到軍公教退休金,他慷慨激昂批評了半天,最終甚至有點氣憤地說:「再不刪減軍公教退休金,我們這個社會還有什麼公平正義可言?」
  聽完他的義憤之詞,我平靜地問:「假如時間能夠倒退,你現在重新回到十幾歲,而你也清楚軍人未來的退休金有多少;請問你會和我當年一樣投考軍校嗎?」
  他微微一愣,沒有回答。
  我接續問:「是你不願意當軍人,或是軍校招生的時候有不公平的限制,好比說只允許某一些權貴的子女投考?」
  他還是沒有回答。
  我又問:「如果社會覺得軍人的退休金多到不公不義的地步,為什麼即使現在,當社會都了解軍人退休金有多少,如今國防部每年招募志願役還會出現大幅缺額的現象?」
  他若有所思看著我。
  我再說:「大家年輕的時候都不願意吃苦,不願意過軍人受管制、不自由、一個月難得回家幾天的日子,等到年紀大了,看著別人領退休金,你再眼紅說不公不義,你這觀念又有多少公平正義?」
  講到這我就打住,再說下去肯定要吵架,豈不破壞別人的食慾?
  不過,此刻不在吃飯,那天我也是意猶未盡,所以現在要接著這個話題繼續往下講。
  
  當軍人最大的犧牲是什麼?
  一般人熟知的不自由、管制多、假期少……,這些理由對我而言全是次要的。
  有什麼好抱怨?
  從軍之初你不清楚軍人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嗎?
  既然清楚,又做了選擇,就不必抱怨,也沒資格抱怨。
  軍人最大的犧牲,一般社會大眾鐵定不了解,甚至軍人本身也沒能體會的是:我們失去了與家人親密相處的關係!
  講兩件讓我記憶深刻的往事。
  
  當年我擔任陽字號兵器長,有一次和艦長聊天,他拿著他家人的相簿向我介紹誰是誰。有趣的是,凡是他抱著年幼兒子、面對鏡頭的相片,兒子都是笑嘻嘻;反之,他太太抱著兒子、面對鏡頭的相片,兒子都在號啕大哭。
  看完相簿,艦長問我:「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兒子是這樣反應?」
  我想不透其中原因,只好誠實地搖搖頭。
  「因為照相的時候,兒子看到的是拿相機的人。我抱著兒子,他看到的是我太太,我太太一逗他,他就笑。可是等到我太太抱著兒子,他看到的是我,不管我怎麼逗他,他都怕得在哭。」

  另一件往事,是某日和一位長官聊天。
  那時海軍因人事堵塞,許多高階長官遭到人事單位「勸退」,其中就包含了這位長官。
  在考慮要不要退伍的時候,他內心充滿糾結的情緒。
  找我聊天,可能在吐露心中的苦水。
  講到退伍,他悠悠一嘆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敢退伍嗎?」
  我一秒都沒多想,直接搖頭。
  他再嘆息一聲道:「因為我無法和家人長時相處。」
  我有點訝異,因為他是一個好長官,待人謙和,極少發脾氣,怎麼會無法長時和家人相處?
  他接著解釋:「結婚以後我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偶爾回家就像做客,我客客氣氣,家人也客客氣氣。可是,假期一旦超過三、五天,我對老婆小孩的不滿就會慢慢冒出頭來──看不慣他們這個、看不慣他們那個……。反過來,他們對我也是越來越不滿──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全都過得好好的,為什麼你一回來,我們這個不對、那個不對……,到底是你不對還是我們不對?」
  講到這他無奈地說:「我們軍人到底犧牲了什麼最寶貴的東西,可能我們自己都沒搞清楚。直到退伍以後回到家,每天必須待在家裡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己和最親愛的家人已經『融』不到一塊了!」

  這段話當時聽得我感慨不已,然而坦白說,感觸不深。
  等到2000年我從海軍退伍,必須日日夜夜與家人相處時,這才了解其中的難處。
  我當了二十七年軍人,過了二十七年「有規有矩」、「一板一眼」的生活,一旦回到家中,瞧見著重「個人自由」的家人,感覺事事都不稱心。
  很難講誰對誰錯,反正就是不稱心。
  那時我和家人的關係如圖一。

圖一:退伍初期我和家人的關係。
  無可避免的,偶爾我會和老婆起爭執。
  然而那還是次要的,更大的衝突發生在我和兒女之間。
  曾經有一次大兒子在年假期間被我趕出家門,逼得他到岳家住了幾天。
  所幸在憤怒之餘,我有自我檢討的心情。
  檢討沒幾年我便體會,和兒女和諧相處之道,第一要訣是少管他們!
  這也是後來我管教兒女最基本的原則。
  經過那麼多年的努力與改變,如今我和家人的關係如圖二。

圖二:如今我和家人的關係。
  講起來讓人心痛,可是我心裡又清楚地明白,我和家人的關係永遠到達不了圖三的境界。

圖三:與家人關係的理想境界。
  請注意,此處的關係不是家中地位高低,也不是兒女尊不尊重我,而是「心與心」的距離。
  假如你常看黃河渡,應清楚我是屬於寬容、合理、尊重兒女的父親。
  即使如我,退伍又如此之早,卻也難以融入家庭,你能想像其他職業軍人又是如何和家人相處?
  和家人的疏離,那就是職業軍人最大的犧牲!
  這也就是我從軍二十七年、退伍十六年來最深刻的體會。
  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永遠不會回來。
  有些關係破壞了就永遠無法彌補。
  可能我們職業軍人到底失去了什麼,我們自己都沒搞清楚。
   


  講這些「有的沒的」,我明白,許多局外人無法認同。接著我想再談一談最現實的問題:錢!
  軍人退休金非常優渥,優渥到不公不義的地步嗎?
  由於職業軍人常年不在家,為了照顧年幼的兒女,我們同學之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單薪家庭。
  我例外,除了老婆有穩定的工作,另外父母與岳家都住在桃園。
  我的大兒子是岳家帶大的。
  我的二兒子是我父母帶大的。
  等到生了小女兒,桃園新家已建成,父母與姊姊搬來和我同住,也附帶照顧我三個年幼的兒女。
  假如沒有岳家與父母的幫助,我老婆能夠安心工作?我敢生三個小孩?
  這也算了,當一個職業軍人最殘酷、最無情的遭遇,是他四、五十歲,遭逢人生最需要金錢的階段,由於到了屆退年紀,所以必須從軍中退伍!
  即使萬般不想,也不得不退。
  這時他的兒女多半在讀大學或研究所,而父母也已年邁。
  假如只有單薪,兒女又在讀大學,軍人的退休金只能勉強讓他們過一個「鐵飯碗」的生活。
  假如不巧,父母需要請外勞照顧,他們就面臨「不得不」工作的處境。
  也因此,我認識許多學長學弟,退伍後歷經千辛萬苦尋找各種工作機會。
  他們又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機會呢?
  就我的觀察,只有以下三種可能:

  一、出賣勞力(粗工)或時間(大樓警衛、庫房管理)
  二、透過人際關係(老闆是他的親戚或好友)
  三、老闆想利用他的軍中人脈開拓商機。

  想憑「能力」,一生專研作戰的職業軍人在今日這個社會有何生存之道?
  別說是一般人,即使如我,洋洋灑灑的學經歷投入104人力銀行,幾年來也如石沉大海。
  
  另外,軍人退休金看起來令人羨慕,可是服役期間的待遇好嗎?
  如今剛畢業的少尉軍官,月薪為三萬五千元左右。
  假如他服役二十年,退伍前官拜上校,月薪可升到七萬元左右。
  整整工作二十年,薪水大約翻了一倍。
  也只可能翻一倍!
  社會上呢?
  我小兒子在電玩公司任職,剛進去的時候月薪三萬六千元,如今工作三年多,月薪已加到五萬元左右。
  他每天可以正常上下班,工作就是面對一台電腦,做他熱愛的設計,玩他喜愛的遊戲。
  職業軍人呢?
  人是活在希望之中。
  誰能預料再過三、四年,我小兒子的月薪會加到多少(註:又過了兩年,他工作五年,年近28,如今月薪超過七萬元)?
  可是當一個職業軍人,除非他貪污,否則注定了終生只能過一個「鐵飯碗」的生活。
  
  牢騷發完了,很感謝你能耐心看到這。
  當然,我明白今日社會極不景氣,許多年輕人的起薪不到三萬元。
  相對於動輒六、七、八萬元的軍人月退俸,的確有所不妥。
  可是別忘了,這額度不是我們軍人利用特權為自己制訂。而我們同學之中也沒有一個,當年是因為退休金才投身軍旅。
  二十多年前我擔任成功艦副艦長,那時志願役的起薪,即使只是一名十八、九歲的中士,月薪也超過五萬二千元!
  如此高的月薪,相信嗎,等到服役期滿,超過九成的士官都選擇退伍。
  明白了嗎?
  這二十年來不是軍人的薪水增加了,而是台灣的薪水在持續倒退──這責任在誰?
  別推給國際形勢,沒看到大陸近十年的薪水增加了十倍?
  
  最後我想對那些高高在上的政治人物、立委諸公說幾句話。
  我不反對你們刪減軍人退休金。
  可是刪減的時候別忘了,要懷抱著十二萬分的歉意對軍人深深一鞠躬,再說一聲:對不起,是我們不盡責,把經濟搞成這個德行,連累大家了!
  心中沒有歉意,還把軍人說得不公不義,這又有什麼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