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狗

  為什麼說狗?
  狗年不說狗,難道要說貓?
  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這句耳熟能詳的話,現在再聽一遍,有什麼感想?
  這句話,我向來是看了就忘,聽了就點點頭,不會認真去想。直到有一天和一位老先生聊天,說到狗,他談興大發,先講了很多狗的習慣,接著老臉放光地介紹自己養的那隻狗,然後面色一暗,無限感慨地說:「現在每天跟狗講的話,比跟我兒子講得還要多。」
  很令人同情的一句話,也讓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這句話。
  沒想到,今天我也有資格講這句話。或是說,我也淪落到這境地。所幸只限於週一到週五,這五天我每天跟狗講的話,比跟我任何一個家人都要多。說起來有點悲哀,但也因此,由我來說狗,是有點資格的。更何況,我生肖屬狗,喜歡養狗,也與狗有緣。
  怎麼說有緣?
  在軍艦服務那段時間,碼頭有許多流浪狗。每次在碼頭散步,牠們都會默默跟在我腳後;去電話亭打電話,牠們就蹲坐在旁邊;回到船上,牠們會送我到梯口。我平常從不餵流浪狗(艦長很多事不能做。想想看,艦長蹲在碼頭餵流浪狗,全艦官兵怎麼看?偷偷告訴你一個祕密:艦長是很孤獨的),為什麼牠們對我那麼友善?我不知道。但從船上某些殺伐氣重的官員來到碼頭,狗群就一鬨而散這點來看,我覺得,狗對「友善的人類」有種直覺。
  狗對我好,我對狗也好。這就是緣分。
  自從我結婚,搬進自己的家,十五年來持續養狗。綜合和這些狗相處的經驗,我發現狗跟人一樣,各有特色。不單花色不同,體型和個性有別,最令人訝異的是,不同狗之間的智慧差異非常大!
  我養過最聰明的一條狗,是現在這隻,才八個月大,取名熊熊。之所以覺得熊熊聰明,實在是因為前一隻狗──花花,笨到了極點。我盡忠職守當了花花十四年的主人,牠卻是狗沒狗樣,沒學會一個逗主人開心的把戲。什麼「坐下」、「握手」這種最簡單不過的命令,牠到死也沒聽懂。
  偶爾看到別人騎摩托車,狗就乖乖地蹲坐在前踏板上,遇到紅燈,狗可能會好奇地跳下來,但主人一聲「上車」、「走了」,牠就跳上車去。每次看到這個畫面,我都暗暗羨慕。因為同樣的動作試著教花花,每次都像要牠的命,硬是把牠按在摩托車上,安穩坐不到三公尺便往下跳。
  不過,花花鐵定是最「酷愛世界和平」的狗狗(世界小姐都比不上)。整整十四年,我沒聽牠對陌生人叫過一聲。後來看電影《再見了,可魯》,才知道花花這種不動如山的個性,很適合當導盲犬。只可惜牠來錯了家庭,我家不需要導盲犬。
  花花的來歷,說來也有趣。
  當年我在海軍,想養狗,而爆破隊養了一群「有血統」的好狗。爆破隊等同美國的綠扁帽,都是特戰部隊,凶猛剽悍、無所不能;他們養的狗,也應該凶猛剽悍、無所不能。其次,為了省錢,我自然把腦筋動到爆破隊上頭。某日拜訪爆破隊,湊巧有隻獵犬生了一窩小狗。看看小狗的母親,雄壯威武如下面這張相片所示,於是挑了隻最健康、毛色黑白相間、眼神銳不可當的小狗。


  小狗帶回家,我母親一眼就命名「花花」。聽到我對花花血統的說明,家人對花花無不抱著很大的期望(那時才搬入新家,有個院子,全家人都希望養條凶悍的看門狗)。
  卻不料,花花越是長大,外形越不像獵犬也罷,行為舉止更不像。


  我耐不住好奇,回到爆破隊,把那裡的狗群好好研究了一遍,發現花花的父親可能是……


  應該沒錯,從毛色和體型來看,就是這兩個混蛋一夜貪歡的結果,才產生了大笨蛋花花。
  養花花這段時間,每當家人提到牠,都是怨言滿天。直到某日花花走失,整整三天不見蹤影,餐餐看著飯桌上的剩飯剩菜,家人才發覺牠的「大優點」,並開始懷念起花花。
  雖不是一隻盡忠職守的看門狗,卻是一條勇於解決剩菜剩飯的吃飯狗。
  花花一直活到十四、五歲,後來我才發現,狗老了和人一樣,走路搖搖晃晃,也會得「老年癡呆症」。花花過世以前半年開始,我發現牠經常過家門而不入;叫牠,只會呆呆地瞅著我,好像在苦苦思索──這個人是誰?向前想抓牠,牠會嚇得後退。我家門前是條馬路,牠可以在車來車往時不顧死活地退到馬路中央,嚇得我再也不敢叫牠。每次外出,只有寄望牠在神智清醒的一剎那,能認出回家的路。
  花花長壽的例子或許在暗示我們:人生在世,笨一點的好;少煩惱、少冒險、少與人爭執,是長壽之道。
  花花壽終正寢以後,本來不想再養狗。但是拗不過小女兒的苦苦哀求,最終改變心意。前往寵物店買隻數萬元的名犬,心疼,出不了手。因而四處向朋友打聽,誰有不要的小狗。
  有個獸醫朋友建議,假如不在乎養什麼狗,可以到流浪犬之家找找看。
  到了流浪犬之家,在令人難過的環境裡,我前後觀察了上百隻的狗。最後挑了隻黑色、短毛,大約六個月大的土狗。回家後,我幫牠徹底洗澡,買新的項圈、鐵鍊、狗罐頭。牠第一次狼吞虎嚥吃罐頭的景象,至今歷歷在目。
  當晚太座大人回到家,考慮了兩秒就取名Pony(小馬)
  我聽了當場鼓掌。這名字有水準,又能忠實反應牠健美的外形。
  然而,外形是假的。除了第一餐是狼吞虎嚥,以後牠越吃越少,整天病懨懨的樣子,沒事還乾嘔幾口,唾液黏糊糊的,一摸,體溫也燙得嚇人。
  看獸醫,說得了「狗瘟熱」,是目前束手無策的傳染病,大概活不過三個月。
  重大病症我曉得,不要聽信單一醫師的診斷,因而換了個獸醫。
  可惜,結果同樣令人失望。
  又不湊巧,Pony回來沒幾天,我因不明原因病倒。像是得了腸炎,又不完全像,體重三天遽減五公斤──除了這點讓人心喜,其餘是苦不堪言。
  我自然懷疑是Pony從流浪犬之家帶來什麼病菌。
  不過,我們還是讓Pony接受兩個多禮拜的醫療。可惜病情每下愈況,又要考慮家人的健康,只好忍痛,狠心把Pony交給獸醫,打了一針安樂死。
  Pony是流浪犬,從小被人打怕了,看到我拿蒼蠅拍或報紙之類的東西,立刻溜之大吉。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乖到不可思議。沒有一次在家大小便,也從不亂咬東西;在病入膏肓之前,始終亦步亦趨跟在我身邊,又永遠保持兩三步的距離,大概是一方面怕主人拋棄牠,另一方面又怕主人打牠,看了著實讓人心疼。
  Pony短暫的生命讓我得到一個心得:小時候的家教會影響一輩子的行為。
  Pony之後,我覺得流浪犬養不得。這想法還沒來得及表達,我姊姊就從街上撿了隻可能剛滿月的流浪犬回來,好令人失望的小狗──毛色半黃不黃、舉止畏首畏尾,肯定追溯到牠祖宗八代,也不可能有什麼高貴的血統。


  看到那麼小的一隻小小狗,我們連名字都懶得取。等小女兒搶先說「熊熊」,我心後悔時,已來不及了。熊熊──多俗氣的狗名。從前、從後、從左、從右,怎麼看,都看不出牠哪裡像熊?
  來的第二天,熊熊就做出一個令人驚訝的動作。我在看報,突然有什麼東西碰了碰我的小腿!我嚇得回頭,竟然是熊熊靜悄悄地坐在腳邊。看到我在看牠,牠又舉起右爪碰了我一下,好像在說:「喂,你怎麼不理我?」
  那一刻開始,我對熊熊的印象完全改觀。
  這小子果然聰明。
  騎摩托車載牠,只綁了兩次鍊子,以後不載牠都不行。一聽到我拿摩托車鑰匙,就又蹦又跳緊跟著我。碰到紅燈,有時候會下車;叫聲「走了」,砰地就跳回來。訓練牠在報紙上大小便,只三、四天的時間,牠大略就明白;兩三個禮拜後,幾乎就不再犯錯。「坐下」、「握手」,示範幾次便會照著做。早上多半是我第一個起床,假如牠在樓梯口迎接我,尾巴打得牆壁啪啪啪響,表示牠一夜沒犯錯;如果不見蹤影,肯定是咬了什麼不該咬的東西。陌生人來,牠會汪汪大叫;門口有人亂停車,牠也絕不坐視。如今來了半年,越是長大,越是顯現出牠高貴的狗性。


  看看牠的玉照。如何?或許他祖宗八代沒出過什麼偉大的角色,但鐵定某一代曾經是雄霸一方的狗王。
  可能,熊熊也沒那麼聰明。只是長年和花花相處之後,什麼狗都感覺聰明。
  從熊熊身上我深刻體會人不可貌相。
  我養過所有的狗之中,熊熊最聰明,過得也最愜意。在家是自由自在,除了不敢跳到床上,沒有牠不敢去的地方。吃的是牛肉、雞肉罐頭,餐桌上有什麼好吃的,也必會分牠幾口。小女兒經常追著牠滿家亂竄。看到小女兒高興,熊熊高興,我也高興
  謝天謝地,現在養的這隻狗,是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