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火車

  針對政府施政,研考會最近做了一次民調,發現民眾對「交通建設」的重視與滿意程度最高。
  對於這結果,我給予百分之百的肯定。
  台灣的交通,南北有兩大捷運系統(北市與高市),中間有高鐵與台鐵相連;高速公路有縱貫南北的1、3號國道,連接台北和宜蘭的5號國道,另有東西橫向的2、4、6、8、10號國道,總共八條高速公路,再加上許多新建,我到今天都還沒有搞清楚的「快速道路」、省道、縣道……,台灣交通建設密度之高,當真是舉世罕見。
  我家住桃園,如今不管到台灣的哪一個角落,幾乎都是幾個小時之內的車程;若能避開年節假日,路上也很少塞車。而自從台鐵與台北捷運合作使用悠遊卡,北台灣大眾交通系統的便捷程度更是令人感恩!
  舉例而言,上週六晚,我從桃園前往台北市政府,先搭台鐵(桃園到台北),再轉捷運(火車站到市府站),沿途因使用悠遊卡而省去買票的手續,一路都有座位,整個過程穿行在有空調的舒適空間,總花費才五十九元(火車四十三元,可以搭乘所有車種;捷運十六元),所需時間大約五十分鐘。
  台灣只是彈丸之地,卻有世界首屈一指的交通網;甚至目前不管到哪,幾乎都看得到正在興建中的交通設施。若要講政府的施政滿意度,的確,交通建設穩穩地排名第一。
  不過,這是現在。
  想當年,當我在海軍官校求學的三十多年前,台灣的交通是何等落後!
  尤其對必須南北奔波的軍校學生(例如我),能夠放假回家的日子必定是「國定長假」──全國都連放幾天假,南北流動的返鄉人潮人山人海。那時候沒有高速公路,更不可能有高鐵,縱貫線(省道)太費時,飛機太貴,南北往來對大部分的人民而言,唯一的可能是搭乘火車。
  火車雖然有對號班次,但為了省錢,我們只能選擇便宜、不對號的平快車。
  平快車南北一趟通常要六、七個小時。如果沒有座位,即使以我們身強體健的軍校學生,體力也難以負荷。因而,如何搶到火車的座位,就成了我們每逢長假必修的課業。
  那年頭搭火車不叫搭火車,而叫「搶火車」──由此可見這工作之困難。
  搶火車的第一課,是必須到「起站」(台北或高雄)。
  只有在起站,列車進站時空無一人,這才可能搶得到座位。
  除了起站,連上車都有困難,絕無可能搶到座位。
  也因此,靠近起站的乘客即使是多坐幾站的車程,也會不辭艱辛地趕到起站(例如我家住桃園,每次搭車返校,必定會前往台北上車)。
  可以想見,起站搭車的人潮每次都可以用「萬頭鑽動」來形容。
  搶火車的第二課,是要眼明手快、身體強健,在人群中搶在頭幾個上車。
  如何搶在頭幾個上車?
  當然是希望列車停穩時,車門「正巧」就在你的面前。

相片一:當年搶火車,大約就是這種場面
  「正巧」的機率很低。而旅客也不可能在擠得水洩不通的月台,快速跟隨即將停止的火車移動。為了確保能搶到座位,必須在列車沒有停穩之前,眼明手快地「率先」撲向車門,雙手牢牢抓住車門兩側的「門桿」,身子跟隨(更正確地說,是「被拖著」)仍在前進的車身移動。
  這種「一夫當關」的搶法有一定的危險。
  有一次在台北,我勇敢地一馬當先、縱身而上,由於火車還在移動,整個身子被拖行時,旁邊的人潮已一湧而上──那種力道、那種混亂狀況,假如手的力量不夠大,一旦鬆手,就有被捲入車輪的可能。
  那一天,我深深感受到人潮的力量。事後坐在車廂,冷靜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暗自嚇得一身冷汗!
  月台搶火車屬於高難度、低效益(一個人拚死拚活,最多搶四個座位)的投資,懂得「聯合作戰」的軍校學生,很快就發展出了一套新的戰法。
  我們研究附近地形,捨去萬頭鑽動的「車站」,轉進人煙稀少的「車庫」,找到可能的列車,出發前就躲在車廂裡。直到火車啟動駛往月台,我們這才現身,輕輕鬆鬆霸佔座位。
  前往車庫都是幾個同學一起行動,每人佔據四個座位,投資效益很好。
  甚至有幾次,我們把整節車箱的門窗關死,火車進站以後貼出「軍校專車」的告示,再管制上車的人群,如此這般一傢伙就了一整節車廂的座位。
  三軍官校的學生都是有樣學樣,後來做得過火了,鐵路局派了員工在車庫趕人。我們只好和他們玩躲迷藏──他們趕到這,我們躲到那;他們趕到那,我們躲到這。
  可是,也會有幾個員工聯手,把我們全數趕下車廂的時刻。
  上不了車,我們就躲藏在列車行進路線的附近。直等到火車啟動,大夥才蜂湧而出。只見火車一邊往車站開,兩側狂奔的人群一邊往上跳,成功的固然是多數,卻總有幾個腳步慢,追不上火車的同學,只能望著逐漸遠去的火車長嘆。
  那段和鐵路局員工鬥智鬥力的日子,如今回想起來是既驚險又刺激,卻又令人不勝唏噓。有一次,我飛奔跳上行駛中的火車,腳步還沒站穩、身子仍掛在車門外,一翻身就瞧見鐵軌旁邊的「號誌燈」迎面而來,嚇得我急忙貼緊車門,在千鈞一髮的剎那躲過一劫。
  嚇了幾次以後,我學乖了,不再鋌而走險。
  搶不到座位,就必須在擠得水洩不通的車廂裡,自求生存發展。
  例如鑽進兩張「背靠背」椅背的中間,底下鋪一張報紙,屈起腿、仰躺著,頭頂著車壁,腳露在椅背的外側。
  或是把行李架搬空,整個人爬上去,橫躺著。
  甚至把窗戶向上拉到底,整個打開,屁股坐在窗框的下緣,弓著身子、背朝外(這種姿勢一個窗戶可以「掛」兩個人)。又因為屁股露在車廂之外,遇到車廂劇烈晃動時有跌落下去的可能(跟我同一列火車的隔壁車廂,就曾發生一次)。
  不管上述哪一種,都是在狹窄空間勉強湊合的姿勢,待久了渾身難受,又不合規定,遇到列車長會被罵、被趕。
  即使運氣好,搶到了座位,也必須在沒有空調的車廂熬上七、八個小時。
  又假如是夜車,那管他是什麼姿勢、睡來睡去,第二天必定是腰酸背疼。
  很不幸的是,學生時代南來北往大部分坐的是夜車。
  前一晚熬了一夜的夜車,第二天能夠平躺著睡在床上,那感覺就像從地獄到了天堂。
  台灣的交通直到第一條高速公路建成,才有了明顯的改善。
  南來北往除了火車,還可以選擇國光號、遊覽車,或甚至跑單幫的「野雞計程車」。
  有一次我們四個同學包了輛計程車回南部,經歷了另一種風險。連假的時候生意特別好,那位司機連跑了幾天,體力不堪負荷,開車沒多久就問我們誰會開車、能不能幫他開?
  可惜,我們都不會開車。
  他只好硬撐著,邊開邊打瞌睡。
  那時年輕,什麼都不怕,凡事也都覺得沒什麼。我們就盯著他,輪流給他捏背,跟他講笑話,一路嘻嘻哈哈回到左營。
  搶火車最有趣的回憶,是座位搶得太多,想要讓給美麗的女學生,於是前後仔細挑選,找到可能的目標,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
  漂亮的女孩都是高傲的,通常會拒絕我們幾個居心不良的軍校學生。
  不過呢,高傲心態終究抵不過體力的折磨。
  火車開到中部,時間來到凌晨兩、三點,無論她一開始多麼高傲,這時也變成黑眼圈、斜趴著別人的椅背、點頭如搗蒜……,累得花容失色,顧不得她美少女的形象。
  只可惜這時即使我們想讓她坐,也沒多餘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