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軍中的管理幹部

  想當年我擔任永嘉艦艦長,有一天在官廳吃中飯,船上「獵雷官」向我報告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獵雷官說隊上最近來了一位新兵,觀念不正確、神精有問題,又不服從管教,完全無法適應船上團體生活。他覺得自己無法和這位新兵溝通,建議把他調到管訓隊。
  管訓隊是艦令部針對艦艇「問題士兵」成立的管訓中心,地點在西碼頭海灘總隊。它有個正式名稱,如今我忘了,但清楚地記得官員對它的戲稱──杜鵑窩。
  聽到「杜鵑窩」(神精病院的同義詞),你應聯想得到那兒是什麼樣的地方。
  調到杜鵑窩的士兵沒有假期,每天排滿了課程,除了出操就是政治教育,生活完全沒有個人自由。
  再講白了,杜鵑窩就是「長期禁閉」以及高張力的政治教育。
  這個「長期」要多久,那得看士兵的表現。如果表現不好,可以一直關到退伍。即使因表現良好得以中途離開,也絕不會回到原單位。
  不會回到原單位──這才是獵雷官的重點;反正就是討厭這位新兵,想要他滾蛋離開船上!
  那一天獵雷官對新兵的控訴很多,重點他有神精方面的毛病,而且新兵本人也同意調到管訓隊。
  聽完獵雷官的說明,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那位新兵必然也很討厭獵雷官,因為他竟然同意調到杜鵑窩──寧可去地獄,也不願意待在獵雷官麾下。
  我幾乎當場就同意獵雷官的請求。
  因為獵雷官是很優秀的年輕軍官,盡職負責、沒有不良嗜好,頗能獲得我以及船上各級長官的信任。其次,既然兩個人相互討厭,勉強把新兵留下來,對船上是好或壞呢?
  儘管心裡同意,調到杜鵑窩這種苦單位,於情於理都應慎重。我點點頭,表示明白,請獵雷官轉告那位新兵,要他下午來我房間面談。
  和新兵面談過後,我再做最後決定。
  那天下午派完工,獵雷官帶著新兵來到「艦長室」。
  我請獵雷官先離開,獨留新兵一個人和我閒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講句不好聽的話,他長得有點獐頭鼠目──很抱歉這麼形容;總之他不是清秀、英俊,更非道貌岸然那一型。假如外貌就能判斷一個人的品質,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也認為他神精方面可能有一點毛病。然而意外的是,接下來談話他表現得思緒清晰、講話條理分明。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交談,我非常肯定他沒有神精方面的毛病。
  既然沒有神精方面的毛病,怎能送他去杜鵑窩?
  我勸他要安心待在船上,也應服從隊長的管教。
  和新兵談完,接著我把獵雷官找來,希望他能再給新兵一些時間,好讓他慢慢適應船上的生活。
  似乎事情就過去了,但過了沒多久,可能不到七、八天,獵雷官來我房間,說那位新兵想請「長假」,理由是父親得了癌症住院,家裡請不起看護,母親又必須在家照顧年幼的弟妹,他是長子,必須肩負起看護病危父親的責任。
  看得出來獵雷官有點得意,言外之意是:艦長,你看,他是不是很有毛病?
  我心想怎麼這麼巧,才來船上就發生這種事情?
  難道我看錯人了?
  我不動聲色,請船上輔導長買一盒水果到醫院探望新兵的父親,同時順道到他家裡拜訪一下。
  表面上說是「探望」,骨子裡是「查證」。
  新兵家住高雄縣,輔導長當天下午就趕了個來回,晚餐前便回到船上。
  據輔導長回報,那位新兵說的句句實情──父親因癌症住院,嚴重到已經出現腹水;而且確實家貧,窮到請不起看護;弟妹又小,除了他,家中沒有人能擔任照顧病人的工作。
  聽完輔導長的報告,我隨即指示准許新兵請長假,直到他父親病逝。
  聽到「病逝」,輔導長愣了愣,疑聲問:「如果病很久呢?」
  我拍拍輔導長的肩膀說:「癌症嚴重到腹水的地步,撐不了多久。」
  輔導長沒再多說,表示會幫新兵申請「急難救助金」,同時安排請假事宜。
  沒想到,沒多久副艦長就來找我,說依照艦令部規定,義務役士兵請假最多不可以超過七天。
  我想都不想就告訴副艦長:「讓他一次請假七天,每星期回船上半天,回來就是辦理『續假』手續。」
  坦白說,做這決定時我也暗暗擔心,萬一新兵的父親住院太久呢?
  可是,再想到如果是我的父親、我的家庭碰到這種悲慘狀況,我會希望部隊長官怎麼做?
  將心比心、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想,是不是應該這樣?
  想到這我便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把新兵找來,除了勸慰他人生本來就是如此,更要他安心待在醫院,好好照顧生病的父親。
  如此這般,他就展開了不斷請「長假」的流程。
  大約兩、三個星期之後,有一天副艦長跟我報告,這位新兵激起全艦公憤。
  我聽得嚇一跳,以為他做了什麼冒犯眾人的傻事!
  再聽副艦長解釋,才知道是新兵來艦報到沒幾天,別人就看著他老是請假、放假,眾人難免眼紅,於是私下議論紛紛;再看他每次回船辦理續假手續,大概因心事重重而面色凝重,也懶得搭理其他人──這表現讓人覺得他高傲、怪異、獨來獨往,終於激起公憤!
  副艦長請教我該怎麼辦?
  那天黃昏,我在碼頭集合全艦官兵,把我之所以准許新兵請長假的原因細說分明,也拜託大家多多體諒他的處境,不僅不應排斥他,還應多多安慰他,協助他渡過難關。
  我擔任艦長時極少在部隊面前長篇大論。
  除非官兵坐在室內,不會站得太辛苦,我講話的時間才會比較長。
  只要他們站著,特別是站在大太陽底下,我必定長話短說、短話不說。
  像那一天在隊伍面前講了二十幾分鐘的長話,在永嘉艦艦長兩年任期內,我只幹過兩次。
  後來又過了十多天,他病危的父親不幸過世了。我帶領艦上官兵代表參加公祭,完畢後趨前向家屬致意時,他抱著我的小腿放聲大哭。
  等喪假結束,再回到船上,他整個人都變了。
  變得合群、服從、樂於助人,而且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極其賣力。
  如今想到他,還讓我想起他在烈日下一馬當先、汗流浹背,以近乎超人的表現為船上打拚的身影。
  別以為他只能「賣力」,有一次代表船上參加演講比賽,還獲得全艦隊第二名。
  好消息傳來,我真是不敢相信!我知道他神精沒有毛病,但絕沒想到他如此優秀。
  獵雷官後來也承認這位士兵非常優秀,當初看走眼了。
  這是我軍人生涯最特殊也最得意的管教案例。
  從案例讓我堅信:領導統御是「為別人著想」,而不是拿著嚴刑峻罰去威嚇部屬。

  我自始至終都相信人與人相處就像照鏡子:你對他笑,他必然對你笑;你對他好,他也一定對你好。
  不管他是兵、是士、是官,誰能例外?
  希望軍中的管理幹部能夠仔細看一看、冷靜想一想──你的一念之間,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未來,或甚至決定他的生死!
  好比說當年,獵雷官建議我送那位新兵到管訓隊之初,我沒多想就同意。
  對我而言,只要一句話,船上就少了一個可能惹事的頑劣分子。
  對獵雷官而言,只是簽一份公文,隊上就少了一個令他討厭的士兵。
  可是,對那位士兵呢?
  人與人相處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只要近距離頻繁接觸,難免會發生磨擦。
  好比說那位獵雷官和新兵,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優秀的人,也都很容易相處,然而接觸之初,怎麼會發生那種「不共戴天」的磨擦?
  立場不同通常就有不同的想法與做法。
  將心比心為部屬想一想,可能是現今國軍幹部最需加強的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