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問

「千年一問」是台北故宮博物院,為紀念漫畫家鄭問60冥誕舉辦的畫展,展期自2018616日至917日。
相片一:張貼於故宮的宣傳海報。

假如你不識鄭問,可能會奇怪,發揚中華文化為使命的故宮,為什麼為「漫畫家」舉辦特展?
不是說漫畫家不高,而是,鄭問和張大千之流的藝術大師畢竟有所不同。
,故宮是何等神聖的場所!
區區漫畫家,何以登大堂之雅?
假如你也這麼認為,那可就大錯特錯。
知道展覽活動為何取名「千年一問」?
「千年一問」就是「一千年才會出一個鄭問」────會不會覺得太誇張了?
或許有點誇張,但假如你了解驕傲的日本人對鄭問的評價是:亞洲至寶,漫畫界二十年內無人能出其右的「天才、鬼才、異才」──可能你會有不同的看法
再假如,你能抽空前往故宮,親眼看一看鄭問的畫作,或許會感「千年一問」可能還保守了一點
當然,看到這篇文章時,也許千年一問特展已經結束。
或是,特展期間沒辦法沒時間或沒可能前往故宮。
沒關係,「藝術很有事」節目製作紀念鄭問專輯,片長26分鐘,足以讓你一窺鄭問不凡之處。




26分鐘對今天的網路世界來說,太長了。
假如沒有足夠的耐性,以下6幅畫,雖然是走馬看花,但能讓你體會鄭問在繪畫方面不尋常的天分。

圖一:鄭問畫作。
  
圖二:鄭問畫作。
  
:鄭問畫作。

 
:鄭問畫作。
  
:鄭問畫作。

:鄭問畫作。

看完這6幅畫,覺得鄭問的層次只是一個漫畫家嗎?
我必須發自內心地說:「千年一問」鄭問當之無愧!
鄭問本名鄭進文,是我就讀大溪國中時的同班同學。
即使三年同班同學但我對他的認識不多因為木訥寡言,不太與人來往,即使下課,大部分時間仍坐在座上,就是一個人一心一意地畫畫
到今天,他的面容我幾乎都要忘了,卻還能清楚地記得他埋首桌前畫畫的身影──低著頭、有點弓起的背脊、短而卷的頭髮──深深烙印在我腦海。
最讓我驚訝的是有一次上課,他無心聽講,使用紅、藍、黑三色原子筆偷偷幫老師素描,十幾分鐘便畫了一張線條簡單唯妙唯肖的人像畫
那張人像畫讓我看得暗自心驚
他如此年輕無師自通信手抓起畫筆短暫的時間便完成畫作輪廓如此之準線條如此簡單卻美得讓人不自禁地想一看再看
人的天分可能如此之高――我總算見識到了!
從他身上我也才明白天才的第一個條件他今生今世只有一個興趣只做一件事只為一個目標而活
第二個條件他必然陶醉在工作之中不管時間多久永遠樂此不疲
正如同鄭問鼓勵他的學生如果要學畫就是「不斷地畫」,並且畫到自己能夠開心地唱歌──從這句話你應明白,他是多麼喜愛畫畫!
想知道鄭問是如何專注於畫畫嗎
請看文後附錄鏡週刊的《亞洲至寶 鄭問》。
最後「藝術很有事」紀念鄭問專輯的結尾做為本文結尾

感謝曾經有那些人,讓我們見識到生命的取捨,可以舉重若輕的孑然與寧靜
感謝司馬遷,把這些壯麗、孤獨、自在,收納進文字,載入永恆。
感謝鄭問,從永恆中,新釋放那些疾閃電的劍光,不動如山的身影,滿座衣冠似雪的場面,雷霆萬鈞的時刻!

附錄:《亞洲至寶 鄭問》
文:楊政勳      攝影:林煒凱  《鏡週刊》 2017.11.23

鄭問,本名鄭進文,台灣漫畫家,以水墨結合西方畫畫技巧聞名。日本媒體讚嘆他是漫畫界二十年內無人能出其右的「天才、鬼才、異才」,日本漫畫界更譽為「亞洲至寶」,於2017326日因心肌梗塞過世,享年58歲。 20186月在台灣故宮將舉行鄭問畫展,是全世界第一個踏進故宮的漫畫家。代表作:刺客列傳、阿鼻劍、東周英雄傳、深邃美麗的亞細亞。

鄭問生前的工作桌,家人仍會固定更換桌上的花。

鄭問位於新店山區的家,寧靜到能聽見鳥叫蟲鳴,如遺落人間的世外桃源,也像他低調樸實的個性。今年三月,鄭問因心肌梗塞去世,家中頓時少了一人,卻處處可見思念的鑿痕,鄭問愛竹,太太就在他書房用綠竹做成家居裝飾,彷彿丈夫不曾離去。
「我們剛認識時他就是這樣,我習慣勾他的手,但他就會把我的手拍掉,說『衝啥,放開啦。』」嘴裡嫌他大男人,鄭太太仍甜笑著,眼神迷離,緩緩陷入回憶漩渦。
1986年,在時報文化連載漫畫的鄭問陸續發表《鬥神》《刺客列傳》等作品,早已鋒芒畢露。在一場同好的聚會中,鄭問認識了當時在出版社擔任美術編輯的太太,便開始探聽她的消息,女方也被他的才氣吸引,兩人交往兩個多月就決定結婚,「那時候沒什麼錢,他有四萬,我兩萬,加上一些禮金,大概十萬,我們就在永和買了房子。」這是小倆口的第一個家。
但市區吵雜,樓下又是機車行,噪音大到鄭問沒辦法畫畫。幾個月後,小夫妻騎著一台摩托車,從永和騎到新店山上尋覓新住所,行事果斷的鄭問,一看到現在的房子,只思考15分鐘就決定買下,這一住,就是30年。鄭太太笑說:「如果沒有搬家,可能就沒有後來的鄭問。」

鄭太太個性低調,回憶起鄭問,仍然淚眼婆娑。

鄭問做菜 助手吃到怕不敢講
鄭問不擅言詞,也不輕易展露情感,但他有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弟子鍾孟舜說:「他不會去講一些風花雪月的事,都在談工作,去年十二月最後一次看到他,也是在教我怎麼握畫筆,但講的東西很實用,是真心希望你好。」20多年前,鄭問給助手一個月四萬的薪水,在當時算相當高薪,「他不虧欠別人,這是他的堅持。」
有一陣子,鄭問愛上烹飪,用太白粉加糖水做成太白粉粿,每天都煮給助手吃,樂此不疲。有一位助手吃到怕,不敢跟鄭問說,只好跑去拜託鄭太太:「妳去跟頭仔講,叫伊賣擱做了。」鄭太太笑說:「助手哪敢說不要,我先生都覺得他們吃得很開心,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們不愛吃。」

鄭問幫離職助手寫的求職推薦信,至今仍未寄出。

又有一次,一位優秀的助手要離職,鄭問想找他一起去中國大陸發展,但助手不願意,兩人有些爭執,助手離開後,讓鄭問非常難過。鄭太太說:「他覺得這孩子很憨厚又不會講話,去外面找工作要怎麼辦?」
於是鄭問手寫求職推薦信,「他怕他找五個工作,所以寫了五封。」信裡的字跡謹小慎微,完全無法跟鄭問狂傲的畫風聯想在一起。但這五封信後來還是沒有寄出,讓助手至今仍然不知道師父對他的關愛。

河邊撿石頭 當蜜月旅行
那鄭問對另一半的柔軟呢?鄭太太說:「大概是一種硬漢的溫柔。」
31年前,鄭問與太太剛結婚,兩人因為沒錢,蜜月旅行就是到永和的河堤散步。有一天,鄭問彷彿看出太太的心思,帶著一隻自來水毛筆出門,「走到河堤時他忽然我坐下,我問他要幹嘛,他就跑去撿了一顆石頭,在上面畫了達摩像,寫上『鄭問』與『1986』,有點矜持地往前一遞『這送妳啦』。」
鄭太太紅著眼眶說:「現在想起來也算浪漫,因為他唯一的財富就是他的畫、他的手藝。」
也因此,當鄭問後來到香港發展,賺了錢,有一天在當地一間古董店看到一只十幾萬的鑽戒想要「補償」鄭太太,就在跟店員談妥,快付錢時,太太反而只想要另外一個四千多元的手工編織籃,讓鄭問邊生氣邊付籃子的錢,「因為男人需要面子呀。」
又有一次,鄭問在軟木塞墊上畫《阿鼻劍》的主角何勿生,因為知道太太喜歡何勿生,「他不會說『我要送給妳』,而是說『妳有尬意喔,好。』然後他就走了。』雖然不善表達,但鄭問的柔情都在漫畫裡,鄭太太說,「他畫的女人好美,西施好漂亮。」我問:「會不會是想著妳畫的?」她又笑說:「你想太多了,他畫圖是六親不認的。」

鄭問在河堤邊送給太太的石頭,上面畫了一個達摩頭像。

愛狗的鄭問養過三隻70公斤的大型犬,每當畫圖悶的時候,就跑到樓下,躺在地上對狗聊天:「你好嗎?你心情怎麼樣呀?」鄭太太笑說,「感覺有點幼稚,但也是他可愛的地方。」至於鄭問找靈感的方式,「以前他常去西門町的萬年大樓找模型回來組,可以一整天不吃飯,放鬆之後再回到工作桌,很多東西就會跑出來了。」
而對於心繫畫圖的鄭問來說,「出遠門旅行」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家庭旅遊最遠的地方是翡翠水庫,一家人曾開一小時的車程到當地,但鄭問待了15分鐘,欣賞完風景,就喊著要回家;最常的散心方式是開車到山裡晃一圈鄭問愛喝焦糖瑪奇朵,一人一杯咖啡,坐在河邊,看看山,看看水,就是旅行了。
「他有說要帶我們去武陵農場看櫻花,但他想要晚上去,看完櫻花後早上就回來,我們說不要,因為太累了。」鄭太太說:「因為他的生命都是畫畫呀。」

鄭問在軟木塞墊上畫《阿鼻劍》的何勿生,送給太太。太太還特地用包膜保護這珍貴的畫。

直心又單純 曾送菊花給太太
鄭問不善交際也不愛應酬,加上想專心創作,家中的電話線是拔掉的,連他的手機都只有妻兒知道;又由於鄭問習慣在半夜作畫,白天是他的睡覺時間,怕打亂了生理時鐘,因此鮮少接受媒體採訪,鄭太太解釋:「一部是因為作息,另一部也是因為他不想行銷自己,他覺得只要作品吸引人,就不需要去做其他宣傳。」
難怪大辣出版社總編輯黃健和,曾經如此形容鄭問:「他根本沒有花時間在social上,要看的、要說的都在漫畫裡。」「如果說漫畫像江湖、像武林,其實他建立了一個風範:不用多說,看劍、看招、出手,就是了。」
而把生命投注在創作的鄭問,難免不食人間煙火。鄭太太憶起鄭問第一次送花,「竟然送菊花,他不知道菊花是做什麼的,氣死了。」又好比陪太太買菜,鄭問捱不住等待,在車上才五分鐘就嚷著「怎麼這麼久」,「他就覺得,買菜不是買了就好了嗎?為什麼要這麼麻煩?」
但這樣的鄭問反而惹她疼,鄭太太說:「他就是很直心,很單純,很做自己呀。」
31歲的鄭植羽是鄭家長子,鄭問告別式時,文化部長鄭麗君頒發褒揚令,就是由他代表父親接下。鄭問戲稱兒時的他「阿舍」,鄭太太笑說:「他就像以前的公子哥,沒事就傻笑晃來晃去,拿著一支筆、一張紙,就跟著助手哥哥們一起畫畫。」

鄭問過世後,鄭植羽思念父親,畫下小時候與父親的回憶。(圖:鄭植羽提供)

兒子發燒 守在床鋪兩小時
鄭問是溺愛兒子的,鄭太太這樣形容:「就算兒子做的菜不好入口,鄭問還是會說『哇,怎麼這麼好吃。』」
鄭問將一生傾注在畫作,但能讓他離開工作桌的,也只有最愛的家人。弟子鍾孟舜回憶,鄭植羽三歲時感冒發燒,正在趕稿的鄭問擔心兒子的病情,「我聽到一個謠傳,說只要對小孩說『你發燒快點好,感冒快點好』就會好起來。我跟頭仔這樣說,他還真的去做了。」於是就看到一個大男人守在兒子的床鋪,心心念念哄著 「你發燒快點好,感冒快點好」,待了快兩小時才離開床邊。

二十多年前,鄭問抱著兒子鄭植羽的合影。(圖:鄭植羽提供)

早年鄭問忙於創作,後來又因為台灣環境不佳,十幾年間遠赴日本、香港、中國大陸發展,讓父子的相處時間相當貧乏。「他給我的印象就是一直在趕稿,比較難接觸,很少有時間跟他談心。」鄭植羽描述小時候對父親的回憶,只剩下斷斷續續的片段。
談到心疼父親的地方,「他每天都要燃燒自己去創作,又必須隻身到國外。」1998年,鄭問發表《萬歲》,這是他首次將水墨與電腦合成融合的漫畫作品。當時年僅12歲的鄭植羽看著父親鑽研電腦的身影,「他用蘋果電腦學photoshop,那時候還沒有人出教學書,他就慢慢學英文指令跟按鍵,一個一個研究,整整閉關快兩年。」

最近四年 父子最幸福的時光
父子間的疏離有了轉折,是到四年前,鄭植羽決定朝畫家這條路前進,鄭問開始教他畫圖,兩人才真正相處,「我本來想去日本學畫畫,後來發現,最大的寶藏就在身邊。」但這條路在台灣很艱辛,起先鄭問相當反對兒子畫圖,「他認為自己都那麼辛苦,為什麼還要讓兒子出來畫圖?」鄭太太說,這是父親對兒子的不捨。
後來,鄭問看了鄭植羽在大學畫的作品,覺得有潛力,才「放行」讓兒子學畫畫。鄭植羽展示一張用油畫呈現的陳樹菊畫像,就是他跟父親合力完成。

鄭植羽和父親合力完成的陳樹菊畫像(圖:鄭植羽提供)。

藉由畫畫,父子開始談話,鄭問喜歡打電動,「有時候我們還會一起玩格鬥遊戲,培養感情。」鄭太太說:「感謝有這四年,是他們父子最親近、最幸福的時候。」
四年的幸福時光,在今年戛然而止,326日半夜,鄭問因心肌梗塞過世。五月,鄭植羽做了一個夢,夢裡的鄭問穿著咖啡格紋外套,從家中四樓陽台下樓,「我試著要叫住他,他卻不理我,一直走到客廳,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輕輕說著『日本⋯花市⋯』最後張嘴露齒大笑。」鄭植羽流著淚醒來,整整哭了一小時,這是父親過世後,唯一一次夢到他。
鄭植羽夢到父親時,鄭問畫展進入故宮一事剛定下來,這是全世界第一個漫畫家在故宮展覽。他在臉書上寫著:「想必爸知道能進入故宮參展一事,也是無上的光榮和開心,至於『日本花市』是何含義,植羽只能當父親已投胎轉世到好人家去了。」
鄭植羽的專長是畫人物肖像,我問,會不會因為父親的盛名備感壓力?他說不會,畢竟兩人的工作領域重疊不大,而且很多前輩都建議他要走出自己的風格。關於這點,母親倒是很開明:「每一個生命體本來就不一樣,他不要背負太大壓力,他愛做菜,去做廚師也好,因為爸爸也不要他勉強自己,不要有包袱,做自己就好,生命才會精彩。」

鄭植羽五月時夢到父親,他說:「相信父親已經投胎到好人家去了。」

小兒子過世 鄭問的最傷最痛
除了鄭植羽,鄭問還有一個小兒子鄭宇書,四年前,鄭宇書於友人家中身亡,警方判定是自殺,但鄭家人一直不相信。談到小兒子的過世,鄭太太瞬間哽咽:「第一個是自責,第二個是心痛……,會覺得說,沒有把孩子好好帶好,是我們兩個共同的想法。」「那個痛,是沒有辦法割捨的,對鄭問來講,是這輩子最傷最痛的事……。」
小兒子的過世多少影響到鄭問的家庭觀,「因為他長年在國外,當然他也很自責,父子沒有好好在一起,所以這幾年,他很享受跟大兒子的互動。」還想再問下去時,鄭太太說:「可以不要問這個嗎?因為我手邊沒有手帕。」
面對四年內失去兩位至親,鄭植羽也落下淚:「我只能把跟父親學畫的過程當成養分,轉化成動力繼續努力,父親從小跟我說過一句話,要『像個男人』,碰到事情,就是要去面對。」
鄭太太認為,父子倆都太矜持了,「我希望兒子可以聊出來,因為最辛苦的是他,我生病也是他擔著,都是他照顧我。」她微微顫抖地對鄭植羽說:「謝謝你,兒子。」
鄭問生前因漂泊海外,曾說自己像「失根的蘭花」,成為他的遺憾。離世後,許多讀者湧入關心,甚至有人帶著上百本的鄭問著作到告別式送別鄭問,後來鄭問成為全世界第一個踏入故宮展覽的漫畫家,都讓鄭家點滴在心頭。
鄭太太感謝地說:「鄭問的人生長度雖然不長,可是看到很多人喜歡他,無形中成為他的知音,他的生命廣度夠了,他真的值得,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