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與終身俸

        聽人談過「瀕死」經驗嗎?

我沒聽過,但從報章雜誌看過。據說人死前的剎那,一生的經歷會飛快從眼前掠過。

不知真假,然而最近感覺人到了一定年紀,當「未來」所剩不多,會情不自禁回憶過去種種――曾經和哪些朋友相處、曾經和誰戀愛、哪位長官對我如何、哪位部屬又怎樣……,往事一一浮現,反而近在眼前的瑣事容易忽略。

好比幾天前炒荷包蛋,卡一聲,蛋液放入回收桶,蛋殼丟進碗裡。使用手機聽音樂,順手就把耳機線的插頭插入耳朵。也好比手裡拿著鑰匙,卻急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找鑰匙。

所幸還沒有得到老年癡呆症,只是眼前的事物越來越遙遠。

今天趁著身體還算健康,記憶還清楚,想談一談我的終身俸。

記得退伍之前,某日接到學弟W來電,想向我求證一件事。原來他們幾個同學私下聊天,話題談到我,某人堅稱我幹過高級長官的隨員。到不是他記得我跟過哪位長官,而是我在海軍的路途太過順利,若無高級長官的照顧,幾乎不可能。

很無聊的話題,幾個同學竟然吵了起來。

W和我熟識,因而打電話來向我求證。

我不曾幹過任何長官隨員。海軍二十年,除了艦職十二年,另外就是科技先修班一年、官校數學系一年、留美二年、參大一年、總部武獲室三年。

海軍歲月最容易建立「革命感情」的是艦職。因為艦上不像陸地,下班了以後各自回家,公事外的私人接觸不多。艦職每個月難得休幾天假,其餘時間天天綁在船上,因而「曾經同船」代表一份特別的感情――不是情同手足,就是血海深仇。

「曾經同船」仰仗的是「老長官」飛黃騰達,順道在關鍵的時刻拉你一把。至於「老部屬」就不必了,等他飛黃騰達,你早已經退伍了。

至於飛黃騰達的定義,至少是「重要軍職」的中將,因為關鍵時刻指的是晉升少將的關卡。撇開這個關卡,其餘都不重要;而對這關卡有建議權的至少是重要軍職的中將。

我艦職十二年,扣掉四年沒有「長官」的艦長職,其餘八年所有「跟過」的長官,只有三位升了少將。如今想想,這大概在海軍也是一個紀錄,艦職八年竟然沒有一位「老長官」升到中將。

雖不曾獲得「老長官」的拉拔,但我在軍中的仕途的確十分順遂。尤其是中校以後,三任艦職分別是成功艦首任副艦長、獵雷艦艦長、張騫艦首任艦長。這三任總共幹了六年半,占了我海軍生涯的三分之一,別說同學中無人「出其右」,縱觀全軍,哪位學長、學弟的「艦資」比我更「優秀」?

民間單位的「優秀」,通常有相對應的「優渥」待遇。

我恰好相反。我不曾待過FAB、潛艦、直升機等高薪單位,不曾駐外,出國留學與受訓拿的都是最低待遇。退休後的終身俸,由於僅服役十九年又七個月,幾乎是終身俸的「地板」。因而可以這麼說,如果大家的壽命一樣,九成以上領取終身俸的官校畢業生,這輩子從國家領的錢比我多。

其實說「九成」還算保守,或許九成六、九成七,總之在領有終身俸的同學中講收入之少,我排名「非常前段班」。

可是,我不曾有一絲一毫後悔自己退伍得早。

反而因為退伍得早,早早恢復正常作息,所以身體十分健康。

舉兩個例子你會明白。

退伍前在軍中,隔一斷時間便有聚餐,好比有人晉升,有人調職,有人過生日,有單位舉辦慶生會……,有時一週兩、三次。我個性開朗,別人敬我一杯,我必還一杯;別人敬我一碗,我必喝一碗,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回去後抱著馬桶嘔吐不已,次日如「死蝦」般蜷伏在床上無法動彈。

宿醉是何等痛苦,我有刻骨銘心的經驗。

如今退伍廿一年,我喝到吐的次數絕不超過廿一次,這中間大部分集中在退伍後的頭幾年。這也罷,真正的重點是,偶爾碰到老朋友,因為盡興多喝了幾杯,沒想到一覺醒來,竟然沒有「宿醉」的感覺。

為什麼以前會宿醉?

因為肝不好,解酒的能力差。

第二個例子是上廁所。

記得在退伍前看過一篇健康報導,內容是要養成每天在固定時間上大號的好習慣。我當時看得莫名其妙,因為自己從來不曾在固定時間上大號,不都是「憋不住」才上嗎?至於何時憋不住?有時早上,有時中午,有時晚上……,總之不可能在固定的時間。

沒想到退伍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就養成固定在起床後上大號的好習慣,一直保持到今天,從不曾改變。

除了生活作息正常,日常生活中讓我嘔氣、動怒的事情少之又少。三餐都自己做,少油少鹽適量。偶爾到郊外走走,家族沒有「不健康」的基因,我感覺只要不出意外,我的壽命會很長很長。

也許有一天,在我離開人世之前,我能夠說:所有同學之中,這一生從國家領取錢數之多,我排名「非常前段班」。